曼特宁

聊斋怪谈之残梅(峰霆)

聊斋怪谈之残梅

“这么美的梅花怎么烧坏了半边,真可惜。”
那是一株白须朱砂梅,花瓣红艳,白蕊缀金,在残雪中最是娇艳动人,冷冽的雪气沁着淡淡的梅香,令人心旷神怡。可惜树干的一半已经烧得焦黑,惨不忍睹。
李易峰沉醉一阵,又慨叹一阵,端起脖子上挂着的相机,咔嚓一声留了影,后又逗留许久才依依不舍离去。
那是一九三九年的冬天,战火在中华大地上肆意纷飞,李易峰是新华日报社的一名记者,被派往战争局势最为严峻的南昌。
一日,他穿梭在一条清冷肃杀的老街,青灰色的砖瓦之间,一家面馆的红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,显得尤为耀眼。
他正觉腹中饥饿,便走进去叫了一碗阳春面,老板姓陈,是位眉眼俊秀的年轻人,那面馆柜台上摆着一株梅花盆景,枝繁叶茂,结了许多娇俏可爱的花苞,十分惹人喜爱。
李易峰驻足观赏,嘴里不停称赞,陈老板自然欣喜,又免费给他加了一个肘子半碟姜,二人又闲聊一阵,彼此十分投缘,便成了朋友。
自此后,李易峰便常来陈老板的面馆吃面。
时日久了,李易峰了解到陈老板全名陈伟霆,南京人,随亲戚来南昌做生意,结果抗战爆发,亲戚逃回江苏老家去了,就剩他一个人在此地靠面馆的生意为生。
陈伟霆的左边胳膊有一块火烧留下的伤疤,平时藏在袖子里看不见,李易峰也是无意中在他捋起袖子的时候发现的,问他原因,他回答说是日军空投的时候被流弹炸伤所致。
陈家面馆的梅花开得越来越多,李易峰每次来,必定要仔仔细细数一遍剩下的花骨朵,一面赞叹,一面念叨着让花儿快些开,陈老板见状便在一旁微笑,然后多盛一只肘子,或多捞一颗茶叶蛋放进李易峰的碗里。不过李易峰倒真不是为了多加的肘子或是茶叶蛋,他确实是打心眼里喜欢。
忽一日,李易峰吃完了面,在柜台边赏了一阵梅花,又数了数未开的花骨朵,心满意足正要离去,陈伟霆突然叫住了他,要将那盆梅花相赠,李易峰知那梅花是陈伟霆心爱之物,便不肯接纳,二人推让了一阵,客终拗不过主去,李易峰只得千谢万谢着收下。
李易峰捧着梅花从陈家面馆出来,天色已是一片青黑,弄堂里的人家几乎都逃难去了,没什么灯光,只有身后陈家面馆的两盏红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,将青砖冷瓦染了一层暖红。
这夜,李易峰睡得很沉。
梦里,似乎有雪落进屋中,洋洋洒洒,将桌椅床铺地面都镀上一层银辉,他放在案头上的那盆红梅傲立在飞雪中,娇嫩的花瓣儿从花心里一片片抽发出来,一朵朵无声地绽放着,就好像破茧而出的蝴蝶,小心翼翼地,怯生生地震颤着翅膀,用惊恐又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。
一瞬间,所有的花苞全部绽放开来,绚烂得不似冬天,屋子里充满了沁人心脾的冷香。
李易峰欣喜若狂,忙捧起那盆梅花往陈家面馆赶去,好让陈老板和他一起赏此美景。
可是等他跑到了那条弄堂时,哪儿还有陈家面馆的踪迹,连原本插在墙头的红幡也不翼而飞,就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过。
李易峰寻来找去,将一整条街跑了十数个来回,结果仍是一无所获。就在这时,城中忽然拉响防空警报,低空掠过黑压压不知多少架战斗机,远处已传来阵阵轰炸声。
李易峰抱着梅花,拼了命往防空洞跑,忽然一声巨响在他前方炸开,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身体便被一股热浪推上了半空。

“啊啊!”
李易峰大叫着睁开眼,原来刚刚那些只是南柯一梦。
他心里惦记着陈老板的梅花,连忙起床跑去书房查看,这一看不由地心如刀绞,只见昨晚还千娇百媚的那株红梅,竟一夜之间枯萎殆尽。
更奇的还在后面。那李易峰思量着要去给陈伟霆道歉,换好衣服,洗漱完毕,捧着那盆如今只埋了枯枝的盆景,又禁不住一阵惋惜,推开门走到院中,大惊之下发现,哪里还有什么院子,只剩下残瓦断垣而已,再往远处一看,整座南昌城似乎成了一座巨大的废墟,到处弥漫着火药和死亡的味道。
逃难的人们面带着惊奇之色看向李易峰,他身后那间瓦房竟然毫发无伤地屹立在硝烟四起的荒城之中。
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。
那一天是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七日,南昌沦陷。
后来,李易峰离开了南昌城,前往下一个前线——北平,在离开之前,他又去了那条弄堂,可是,和梦里一样,他没有找到陈家面馆。

荒园外走过一队日本兵,军靴声震颤着大地,绵延而漫长,不远处又响起几声枪响,混合着残忍的笑声和令人不寒而栗的惨叫。
荒园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,梅树正静静地抽出嫩绿的新芽,他是那园子里唯一的生气。
然而,他的半边树干却是一片可怖的焦黑。

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,人人自危朝不保夕,再无人嗅得他的清香,再无人理会他的娇艳,一声炮火毁了他半壁秀色,他被彻底遗忘在孤独之中,他的生命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绝望,忽然,一句“这么美的梅花怎么烧坏了半边,真可惜”,他睁开即将永远沉睡的眼睛,看见了那名年轻的战地记者,而他正用充满着爱恋和怜惜的目光看着他。那一刻,他便将命交付给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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